我眼中的澳門

劉高宇

在我前十年的人生裡，我根本就不知道還有澳門這個地方。

直到那年夏天在香港玩的昏天黑地的歸途中，「順路」經過澳門待了大半天，我才第一次真正知道這塊土地。
迷迷糊糊的幼小的我坐在車上，半夢半醒間數著路上的生肖石柱，路過了威尼斯人，不知娛樂場為何物，路過了科大，不知那裡有一所大學，路過了跨海大橋，路過了大三巴，也可能沒有。
那時的我再也想不到多少年後的某天，我會再回到這裡，然後深深地留下來。
我為什麼會來澳門？我常常這樣問自己，如果不來澳門，不跨越半個中國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很多人很多事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半個中國真的太遠了，卻還要再加上五百年的時間，給了澳門一份我從未見過的奇妙的美麗，讓我沉醉其中卻又時時提醒著我不屬於這裡。
踏上澳門的瞬間就會感受到那種奇妙的美麗，那是一種溫暖而慵懶的空氣充盈著世界，讓習慣了忙忙碌碌的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耳邊響起的是「你搞咩啊」「叫咩？」「咩？」咩咩咩再加上幾句聽不懂的部分，一時間覺得有點可愛，卻又不明白為什麼和曾經在港劇裡聽到的簡短快速半雜英文的粵語完全不一樣，可能在溫暖而慵懶的地方語言也入鄉隨俗了吧，畢竟說它們的人也是那麼溫暖而慵懶，有一點可愛。
明明是那麼溫暖而慵懶有一點可愛的人，為什麼卻和我始終隔著一步的距離跨不過去。他們說著和我不一樣的語言，用著我不懂的詞彙，有著和我不同的思維態度，他們開著車三三兩兩來到學校，再開著車三三兩兩地離開，奔向各自的打工或者聚會，他們很熱情，很友善，願意用並不熟練的普通話和我說很多事情，可是我們彼此都清楚，我們不一樣，他們生來就擁有這裡，而我，如果不能拼命攀上頂點，就終究只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
畢竟這片土地太奇妙。這世上不缺被異國他鄉的人長久地拜訪的城市，可有幾座能把遠道而來的文化融進自己的血肉，成為充實自己的一部分。當我的故鄉高喊著蠻夷非我族類，東風壓倒西風的時候，澳門的教堂裡響起的鐘聲和祈禱聲正悠然地傳到教堂邊的哪吒廟裡上香祈求平安的人的耳朵裡。
畢竟這片土地太奇妙，奇妙到讓人恍惚間不知身在何方。從葡人登上澳門的媽閣廟開始，古典的寺廟面朝大海掩映在青蔥的小山間，隨處可見的石刻碑文伴隨著裊裊的香氣和陣陣祈福求籤的聲響，讓人明明身處再熟悉不過的南中國的小島，卻才走幾步就迎面看到水務局大樓和亞婆井前地，仿佛一步便踏進了哪座繁榮的南歐小城，剛想好好領略一下歐式風光，一轉角卻又走進了鄭家大屋的大門，被這座大的出奇的清朝大宅生生拉回了歷史厚重的中國，卻不知就在不遠的山頭，奶黃色的聖老楞佐教堂明麗而驚艷地坐落在那裡，保佑著信徒也保佑著異鄉的人們。走過教堂邊的崗頂劇院和何東圖書館，再一下坡走進民政總署的歐式花園，以為自己可以定一定神，卻又一轉眼看見了金光燦燦的關帝古廟和低調深邃的盧家大屋，遙望著那頭的玫瑰聖母堂。這條不長的路上藏著三十個歷史文化古跡，一直到盡頭的大三巴牌坊，卻還要取一個中國的名字，再在自己的殘垣根下立一座小小的哪吒廟和一段古城墻，讓人終究分不清自己到底走過的是東方還是西方，只能看他們在博物館裡和平共處，交相輝映。
畢竟這片土地太奇妙，奇妙到讓人恍惚間不知古代現代。不論從哪裡來到澳門，自助化的關閘或者填海造成的國際機場總要經過一處，然後便是穿梭不停，整潔舒適的發財車，載著人們駛向遠方。這裡的城市被WiFi全覆蓋，這裡的車門不用自己開，這裡超過兩層樓就有電梯，走在這裡的街上，也許很快就不用走了吧，大譚山，大炮臺山已經裝上了登山電梯，而葡韻龍環邊的路上，更是早早就鋪好了只有在機場才見過的長長的自動人行道。不知是因為小而精緻還是因為富足而要求更高，《鏡花緣》中的小人國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三體》裡的質子，仿佛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都充滿了現代和科技，這一切給我的衝擊太強，強到當我在娛樂場裡聽到只收現金不能刷卡的一瞬間，茫然到不知所措。這裡還有很多店家不能刷卡，更沒有支付寶和微信支付，這裡明明是國際大城市，人們卻慢悠悠地醒來，享受完豐盛的早茶，又去期待深夜的歡騰，這裡身處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卻不是所有人都拼足了勁升學考研工作，有大把的人把大把的時光傾注進街頭的音樂，墻角的繪畫，熱鬧的宗教，或者早早的進入社會，開一家自己的小店，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和人生。聽說在遠古的時代，人類輕鬆而悠閒，每天繪畫音樂，用幾個月的時間祭祀慶典，那麼在數不清的節日裡歡鬧喧騰的現代化的澳門，究竟是活在怎樣的時代裡呢。
畢竟這片土地太奇妙，奇妙到讓人恍惚間不知貧窮富貴。在湖水的環繞中，用黃金做屋頂，用大理石鋪地面，建起幾層樓高的大堂，讓河水伴著美食的香味在宮殿裡流淌，再把世界各地的地標建築找來，把全球聞名的大品牌找來，把亞洲第一的馬戲團找來，把美國的百老匯找來，把蝙蝠俠找來，把恐龍找來，再準備三十輛勞斯萊斯當成免費的接駁車去迎接客人，只為了把人們帶到這富貴的最深處，娛樂場的中心博彩區。在屏風圍起來的神秘裡，上帝在天頂上俯視著人間的罪惡和慾望，這裡充斥著風水，迷信，讓人迷茫的空氣和讓人眩暈的狂熱，再也不會有一個地方「咣當」一響就有四位數的金錢上下飛舞，刺激著人們的神經和生命，也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無盡的財富。繁華的道路兩旁盡是粉刷鮮亮，往裡走一巷便知曉歲月的滄桑。遠離了娛樂場的澳門破敗卻又充滿了濃鬱的生活氣息，遠赴珠海買菜的阿婆拖著小購物車走過街邊的診所或是小店，店墻上的斑駁倒映出舊時光的影子，還有昂貴的飲食，昂貴的停車費，昂貴的診療費，以及總也繞不開的房價。站在天橋上，眼前是金碧輝煌雄偉壯麗到仿佛不真實的宮殿，背後是沉默樸素亮著昏黃的燈的澳門街道，金錢，慾望，理性，生活的洪流把人吞噬其中，讓人幾乎瘋狂卻又不知如何發洩。或許這樣的澳門才更加真實可感吧，旅遊的城市，娛樂的城市，消費的城市，富貴的城市，貧窮的城市，終歸還是為了人們的居住生活而存在的。
不經意間已在澳門度過了三年，我變了很多，我有了澳門的朋友，開始聽得懂粵語，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不再驚歎於眼前看到的一切，澳門變了很多，和大陸的關係更加緊密，悄然流行起微信支付和支付寶，努力經濟轉型，馬上又要開通港珠澳大橋。
如果不來澳門，不跨越半個中國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我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也許不會吧，不來這裡，我還是會因為別的原因和一個女孩子分開，還是會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涯，還是會認識新的人，交到新的朋友，見到新的景色。
如果不來澳門，不跨越半個中國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我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或許會，至少不來這裡，我就不會見識到如此奇妙的美麗，不會在深夜裡湧起頗多的感慨。
我終究不屬於這裡，但是一個過客也有權利留下他的腳印，帶走他的回憶和他眼中的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