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延續不朽事功
《靈魂與心》
作 者:錢穆
出 版 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年7月
錢穆先生是我們時常在口中尊稱的“國學大師”,似乎掛上了這個名號,一言一行都變得高深莫測,學問更是遙不可及。其實錢先生一直心心念念的,是人類群體的福祉所在,說的都是最平實可及的說話。他的一切研究,皆由此出發。讀其書,當要知其人;知其人,亦可得讀其書的法門。
《靈魂與心》是錢穆在一九七六年二月出版的一本小書,書中收集了十二篇他闡發中國古來鬼神觀念、論衡東西方生死思想的文章。似乎這是個極為複雜糾纏的問題,然而,錢穆主要用兩位春秋時代士大夫——子產、叔孫豹在《左傳》中的兩段說話貫穿全書:
鄭國子產訪問晉國,別人問及鄭國鬧鬼的傳聞,到底人死後會否化為鬼?子產回答說,每個人生而有“魄”,而“魄”中“陽”的一面則為“魂”,如果人奉養優厚,體魄強健、精神旺盛,“則魂魄強”,又突遭橫死,則死後就有可能為鬼。可見,人死而為鬼,與人生前的精神體魄息息相關,死後的鬼,其實就是生前“魂”(概指精神)“魄”(概指肉體)的延續,如火抽薪,如果火勢強則仍有火光餘燼之謂也。而“魂”“魄”雖言為二名,實為一體,魂是魄的一部分,人的身體虛弱,也難有旺盛的精神。如是者,則“鬼”實亦是人橫死後魂魄餘勢未已的一種迴光反照,是一種“作用”,而且如果禀賦弱,也未必能夠為鬼,鬼並無必然存在之理。而且鬼之發揮作用既有條件,則其存在亦有終結消散之時,故《左傳 · 文公二年》有“新鬼大,故鬼小”的說法。以上的說法,其實正是中國人不相信人死後或生前有完全外於肉體之靈魂存在,單個的生命無論多強盛,終有朽敗消散之時。
然而,人的生命既必消散,則意義又要如何體現?魯卿叔孫豹訪晉,晉國大臣范宣子問他:“何謂‘死而不朽’?我家族代代為國家重臣,這算不算是‘死而不朽’?”叔孫豹不贊同,然後提出“三不朽”的理想,也就是以“立德”為最高,“立功”為次,“立言”又次之。此說的着眼點在於一個人能否不朽,在於他的言行、功德,能否對於社稷民生有重大裨益貢獻,如是,其人之事跡功德,人人傳頌不絶於歷史中,影響重大,以至於今,則其人雖死猶生,因為,他發揮了生前、甚至超越生前的“作用”,所作一切,俱無白費。因此能夠“不朽”。這反映了中國人對人生意義的理解,人之所以成其為人,是因為能夠將自身的作用和功業擴展及群體,使之受用,則人才不枉此生。這種不朽,不限於肉體官能,亦不叩問不可知的來生或永世,而更着重於社會和歷史。
於是,這兩段合而論之,則成為了中國人的“鬼神”觀,鬼是人的魂魄在單個肉體終結後的作用顯現,神是人的功德言行在歷史社會的影響流傳。子產所言是鬼道,叔孫豹所言是神道。中國人要拜神,因為要提醒自己,歷史上有此等偉岸人物,今後生存行事,也有了準則效法;同時也要祭鬼,因為親人的血脈相承,是自己立身於世的根本,很多回憶存想,也只能在親近的人身上,才能有感觸覺應,由此感觸覺應推而廣之,我們明白了人世的情感。鬼終歸於塵土,但神卻可以永存。
故此,錢穆認為這種鬼神觀極大地體現了儒家重視現世社群歷史的信念,和外國的靈魂不朽、輪迴的觀念異趣,而是更為相信“世道人心”,世道就是歷史和社會,人心就如魂魄中的神明精爽部分,是有良知的心,而非只有慾望和獸性。
如是,正因為“不朽”的根據在於“世道人心”,因此重視社會、歷史、人群,因而會着眼於後世,正因為肉體會朽敗,更會相信來者勝於今。這是將自身推廣、連繫至人群的信念,同時,我們會關顧到往昔的生存狀貌,故鬼舊人,一切貧苦無告者,皆應有一尊嚴的生死,善始善終,故有所謂“存亡國,繼絶世”。這並非惺惺作態,而是我們明白到,人皆有一死,不善待別人的死,自己身後又該如何處置?善終者,其實亦是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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