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何時，上班便在等下班，下班便在等上班。
等下班是對上班的逃離，等上班是對下班的逃離。
等待，等待週日、等待放假去台灣去日本旅行、等待不能去旅行的被安排培訓、等待評核、等待學年結束、等待暑假、等待開學……
等等，之前，得完成積壓很久的培訓心得，完成課程大綱，完成分數錄入，完成年度總結，完成明天課程大綱規劃，完成明年要去那一處交流等等，將自己交給學校。
然後可以贖回一點點自己……
還有要把抽屜的電話還給Maria。
訊息︰
//你怎麼都不回我了？你可以回我嗎？我爸不知道我媽送我同一款iphone，所以你可以放心使用了。不然我明天來找你？ :> //
「好啦，媽，那我先去買菜吧，拜拜。」
遲早都要去，好吧。
放學趕著去超市買來西，隨隨便便沒趕快買完，結帳時電話又響了，又是媽媽，不接了。
剛好開始下雨，我本來想等一陣雨再小一點再走，但電話又再響，她一樣想是做完菜想趕快回去看電視。
其實是，我知道媽媽不想見到他。
我只好撐著傘勉強走著。左手拿著書和簿，右手撐傘手肘掛著剛買的東西，東西又重，走得多艱難啊。沒走幾步，便遇到那幫女學生，好像小雛鳥飛過來，吱吱喳喳的，一個一個推推擁擁的擠著躲進我這傘下，一個這邊擠進來，另一個便從另一邊擠出去。少女們都鬧鬧玩玩，又好笑又好氣。終於一直這樣擾攘走到了對面馬路的騎樓底下，我的雨傘太小，很多人的肩背都沒有遮到，我只好拿出紙巾給他們抹。這個頭髮亂了，那個書包濕了。
她們都異口同聲，一個個都說︰「謝謝老師。」
我問他們，下雨為甚麼不回家？她們說，Maria說要去玩嘛，還早，先去玩一下。我問，Maria呢。她們答，在哪邊啊。
我今天再一次見到Maria，早上沒有上課的她，穿著校服，和她的同學在一起，在馬路的對面，他跟著後頭，快要轉成紅燈她也不過馬路到這邊來。那邊露天，沒有騎樓。雨一直淋著，她全身濕得比她的同學都厲害，她沒有和其他女生一樣擠進我的傘裡來，沒有傘的她，在後面跟著，直接淋雨了。
女學生向Maria大叫，Maria，過來啊。
Maria說，我不過。
「過來啊。」
「我就是不過。」
雨越下越大，她真的寧願在淋雨都不過來這邊騎樓。
我看著她，她對站在我旁邊喊她喊得聲嘶力歇的同學無動於衷。車子一架又一架的快速通過，她雙眼盯著我，好像想和我說甚麼，她是想讓我叫她過來嗎？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可是旁邊的女生們太吵我聽不到，拜託快點綠燈可以嗎？
「老師，我不想進…教員室…啊…」車不要這麼快這麼多，我聽不到她在說甚麼。
我向著雨中大喊︰
「Maria，明天我還會等你啊，Maria?」
快要轉綠燈，她就向我們揮揮手，完全沒有雨具，襯衫沾了水貼著她的皮膚，冷得顫抖。
Maria，一個人默默的往回走，全身濕透，消失在滂沱大雨之中。
這種全身濕透實在不好受，我小時候也有一次這樣的經驗，那時，正是和現在一樣大雨，那年我七歲吧，媽媽撐著傘，牽著我過馬路。馬路中心有一沱水，我走到那一沱水中間，用力的蹦蹦跳跳，媽媽努力地撐著傘，生怕我淋濕。斑馬線快要轉為綠燈了，我還是在那一沱水了用力跳，過馬路的人都快要被我淺出來的水淺濕了。媽媽怎麼拉我都拉不動。
突然，她一個巴掌的打過來，打得我眼睛黑了一下。
綠燈了，車也不動，路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們。媽媽牽著驚呆的我，繼續走還未走完的斑馬線，我邊走邊想，不是我做錯了甚麼惹媽媽生氣了？我操行一直都是乙+，手冊沒有被先生寫壞評語，我和同學都一直相處得很好，我在學校沒有犯甚麼錯啊。
那到底是為了甚麼呢？我犯了甚麼錯，究竟我錯在那裏？
對了，是我不應該，數學測驗只有92分，最後的題目我看不懂啊。「你做得很好啊，媽媽疼你。」但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為甚麼我之前不好好複習呢？明明功課就做過那一條題目，測驗時也有印象，我明明是看過啊。為甚麼我就不再多複習一次，不，再多看幾時就好了啊！我真的是不應該，媽媽，對不起。
馬路過完，這句話正想說出口。我看著媽媽已經淚流滿面，激動地，緊緊的抱著我，說︰「你怎麼不聽話？！以後一定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我甚麼都不敢說，只點了一點頭。
幾個月後，爸爸就再也沒有回家了。
我還羨慕Maria的，我像她一樣大時，一放學我就馬上回家，不敢在外面自己邊逛邊玩。偶爾繞路逛街看衣服也急急腳的回家。然後就長大了。
像我看到Maria，她全身濕透，我心底其實有一點點羨慕她。
她就這樣不再上學了，換了是我真的不敢不上課。大家都說學生生活是無憂無慮，可是卻又處處設有規定。
今天，早上輪到我值日看學生。是鳯凰花開的季節了，有幾個應屆畢業的同事新入職，個個神采飛揚，我年青時也是樣吧。今天到我在操場站崗，差點還被飛出來的球打到。看到我大著肚子都不會道歉一句，還不止，還說︰「老師你挺著肚子就不要過來，擋到我們了。」應該是我年紀大了，是嗎？
在教員室，這幾個新同事來打招呼。他們個個鋒芒畢露，精神奕奕有熱忱的狀態。個個像一把磨利了的剛出削的刀一樣，我變得有點羨慕他們，講話的神態是多麼謙信、有禮，而且又有點戰戰兢兢，比我現在無精打采，被撤底銷磨的樣子。她們更像一個老師、更想保護學生。我想說，現在我不如他們，想帶學生們去甚麼新世界，我只想，在沒有枯乾之前，是應該一滴一滴地把愛心灌溉在學生裏，滋養他們。特別是現在那些剛畢業的新老師，你我面前經過也好像有風似的。
可是，不久他們會就發現，不管他們在學校裡工作多用心，想實踐著他們多大的理想。他們這口刀，也只是會砍到破棉被裡去，甚麼效果也沒有，那其實還好。如果砍到硬物中，咣噹一下就會粉碎，體無完膚，整個粉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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