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港澳因素退場

上一屆2020年台灣大選中，香港無疑成為台灣社會最受關注的議題。受到2019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1]所影響，「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成為當年民進黨能夠主導選舉的關鍵金句，卻也遭受不少「販賣芒果乾」（指煽動亡國感）的指控。

當年另一邊廂，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19年1月發表「《告台灣同胞書》40週年講話」^[2]，另稱「習五點」，其中指出「一國兩制」應作為「統一台灣」的基本方針，引發起台灣人高度關注。無論是「習五點」或「亡國感」，兩者都標誌著「一國兩制」成為當時台灣人重點關注的議題，也連帶使得澳門和香港的差異進入台灣的政治視野中。

四年過去，事過境遷，近期再次迫近台灣大選，這次總統大選候選人不僅有執政八年後、代表民主進步黨爭取延續政權的賴清德，以及有侯友宜代表兩年前縣市長選舉大勝後來勢洶洶的國民黨，還有由前台北市長柯文哲領軍的民眾黨新興勢力。只不過，觀察後卻不難發現，曾一度引發熱論的港澳因素，已在這場選戰中隱形，三組候選人的政見都不再提及澳門和香港。民進黨的文宣不再激烈地用香港因素催票，反倒是國民黨^[3][4]把民進黨對後社會運動時代的香港移民政策的不足，反轉作為攻擊民進黨的手段。

港澳因素漸漸從台灣政治舞台退場，這種轉變的成因固然是反修例運動已悄然落幕，不過筆者認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整個台灣對於兩岸問題的框架已經變化，而且同時體現在以上三組候選人的政見中。

二、若戰爭一觸即發

在討論框架轉變前，我們需要先回顧在2022年影響世界形勢的關鍵事件——俄烏戰爭。這場仍然持續至今的戰爭，被稱為二戰以來歐洲發生最大規模的軍事衝突，瞬間把全球的視野捲進俄烏兩國。

隨著戰爭的慘烈與殘酷蔓延，台灣社會亦普遍關注烏方對戰爭的抵抗能力，各個階層在每日報道中見證及討論戰爭現況。不少台灣人面對被宣戰的危機，亦把對未來局勢的想像投射在烏克蘭上，期待能汲取烏克蘭經驗，面對戰爭。在俄烏戰爭下，歐、美、日各國也隨之把注意力投放在台灣上，把台灣理解為未來岌岌可危、可能發生另一場大戰爭的引爆點。

在澳門人的日常中，可能難以想像戰爭，又感到無比遙遠，甚至對戰爭畫面不甚關心。但在台灣社會，遠方的戰爭卻是清楚烙印在台灣電視媒體、網絡影片、社群媒體上。對台灣人來說，戰爭再不是遙不可及，而這種被威脅的聯想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

前面提及習主席提出的「習五點」，在俄烏開戰後的「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再次被重申^[5]，其中重複強調的是「我們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歷歷在目。據報道，軍機在台灣島嶼旁繞航次數也急劇上升，再加上導彈和軍演，難免台灣人能預見武統的可能，親身體會到習主席所說的「祖國完全統一一定要實現，也一定能夠實現」^[6]的意志。

三、誰來打「戰爭牌」：如何詮釋武力威脅

如前文所言，「我們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的說法，正展現了中央從未放棄或者否定過武力統一的可能。那麼競選政黨各方將如何詮釋可能到來的武力威脅和戰爭風險呢？

今次大選中，民進黨候選人賴清德宣佈與前駐美大使蕭美琴參選後，國台辦發言人朱鳳蓮便把兩人描述為「獨上加獨」，是「戰爭制造者」^[7]，矛頭直指賴清德當選將提高戰爭風險，嘗試影響台灣選民的意向，同時也把蔡英文政府所推行提高防務預算的政策視為「以武謀獨」^[8]。換言之，即在不否定動武的前提下，中方把現況詮釋為正是民進黨造成了戰爭的風險。

國民黨的政見分享了與中方相似的版本，主張危險是由過去的民進黨政策失敗導致的，因此不可挑釁中方，唯有與之處好關係才能守護和平。反之，民進黨則主張，中方是唯一可能主動動用武力的一方，戰爭的發生與否並非台灣所能決定，因為只有提升防務實力，才有可能阻嚇戰爭的發生。

四、撥開面紗：三黨候選人對兩岸政策的一致性

若單以身處澳門日常接觸到的資訊去理解台灣大選，再加上述的描述，似乎很容易會簡單理解為民進黨是主張大力增設軍武，頑固拒絕統一的勢力，而主張「九二共識」的國民黨以及「兩岸一家親」的民眾黨就不然。然而，當我們實際深入三個黨之間的政見及選舉公報，卻會發現，雖然唯獨民進黨不斷受到國台辦抨擊，但三黨就兩岸和防務議題的政見差異其實非常少。

代表民眾黨參選的柯文哲^[9]主張維持蔡英文政府的外交路線，合理增加防務預算佔比至gdp的百分之三，並堅持要發展台灣的軍事自衛能力，維持親美及在對等下開啟兩岸對話。

代表國民黨參選的侯友宜則以從警時的經驗為喻，建立一套「攻堅理論」^[10]，主張要以「3d戰略」，即嚇阻（deterrence）、對話（dialogue）、降低風險（de-escalation）^[11]面對中國，同時延續並強化蔡政府現有的「不對稱戰力」^[12]軍備政策。

反之，代表民進黨參選的賴清德一邊主張維持現有「務實及一致性」的兩岸政策，卻也同時強調要「捍衛兩岸現狀」，在「互利、尊嚴且沒有先決條件下」^[13]重啟兩岸對話。

五、民主選舉中浮現的台灣共識

以上比較可見，三黨候選人分享了相當相似的政見，即在承認存在戰爭風險的前提下努力維持現況，並一致提出要提升防衛能力而阻嚇可能的戰爭威脅，各自的差異不過是以不同的論述批評對方的政策，主張只有自己才能帶來和平而已。

文章目前所談論的不是候選人當選後將會怎樣執行這些政策，也不打算探究候選人心底對兩岸議題的真實立場，而是從台灣大選這個較宏觀和社會整體的角度去觀察。各個候選人為了爭取選民支持所提出的選舉政見，將反映出台灣社會怎樣的共識和變化，從中所能得出的不僅僅是「台灣的主流民意即是維持現況」這種老生常談。

不同於更有利於傾向兩極化、以拉攏大黨沒法容納的票源為目標的小黨競爭，在「總統大選」這一類全民投票且「勝者全拿」的選舉制度中，為了拉攏中間選民，各個政黨將要在其政見中爭取選民的最大公約數。其結果往往會使各個政黨擁有更多趨向相似且能得到普遍認同的政策方向，然後才是突顯彼此的政策差異。

換言之，在較成熟的民主制度中，選舉除了渲染彼此的差異和對立，卻會以另一個層次浮現出社會的基本共識。試圖在其政見上抵抗這種共識的候選人將沒辦法繼續站在競選的舞台上，畢竟獲勝所要拉攏的不只是一小撮核心支持者而已。

六、框架遷移：「統一與獨立」到「戰爭與和平」

我們可以從上文可以見到，撥開彼此對立的兩岸主張後，台灣社會現時的共識是討論兩岸議題的基本框架轉變了，真正的核心問題不再是主張統或獨，或者選擇更為親中還是親美，而是在感知到戰爭的威脅後，誰最能夠守護台灣的和平，也即是「戰爭與和平」。

由「統一與獨立」的框架遷移到「戰爭與和平」中，這種轉變既基於國際局勢的轉變，也是兩地共同造成的結果。中方由「習五點」開始大打「戰爭牌」，把民進黨塑造成會引發戰爭的政治選擇，希望藉由無人期望的戰爭在台灣創造出反對民進黨的聲音；民進黨卻樂於承接這張「戰爭牌」，以戰爭因素為由極力遊說台灣選民，要以嚇阻和外交方式維持現況所付出的巨大努力。這正是同一張「戰爭牌」的正反兩面。

然而，這樣的後果卻是使得「統一」，以及以何種形式「統一」等問題，在台灣社會邊緣化了。在「戰爭與和平」這真正牽動台灣人心弦的題目前，候選人若確實追求在台灣社會中勝選，將不再可能抵抗這種社會共識，或主張要停止或倒退現有的政策方向。「統一」的討論幾乎不再可能佔有輿論空間，這種框架遷移此刻已經木已成舟。

七、結論：可能影響世界局勢的選舉，又或者什麼都不會改變

戰爭與否，對於澳門人似乎仍然是很遙遠的事，台灣大選我們也很可能只能憑隔岸觀火的心態遙遙凝望。或者我們還勉強在乎著的是，台灣仍然是好去處嗎？

習主席在今年元旦新年談話時提到「祖國統一是歷史必然」，或許在「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的統一大業面前，澳門人在考慮到台灣旅行、留學、移民時都會考慮多一點，擔心某組候選人當選會不會影響到自己呢？

只不過，至少從台灣可能對澳門產生的影響看來，兩岸議題框架的改變，正正說明了澳門、香港，甚至連同「一國兩制」，都不再是台灣所關心的核心問題。似乎沒有太多理由去相信，澳門人現時來往台灣時的便利和不便，將來會因為某組候選人當選而大幅變好或變差。即使候選人間有所爭拗的移工和新住民議題，也只集中在東南亞住民，而不再是澳門、香港上。或者這種框架轉變正正說明了澳門、香港因素在這次大選中隱形的原因。

最後，《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形容，「2024年是史上最大的選舉年。」（2024 is the biggest election year in history） ^[14]。有76個國家或地區、超過40 億人將在今年舉行大選，其中台灣選舉也備受 關注。可能會有人對此感羨慕、妒忌，也可能有人因不需作出抉擇而如釋重負。但台灣大選作為一場可能影響世界局勢的選舉，也許即使我們隔岸仍保持關注，也絕不是一件壞事。

參考資料

^[1] 使用反修例運動（anti-extradition law amendment bill movement or anti-extradition bill movement）一詞，因為這是國際在學術研究上描述香港於2019年發生的大規模社會運動的中性用詞。

^[2] 習近平：在《告台灣同胞書》發表40周年紀念會上的講話–新聞報道-人民網 (people.com.cn)

^[3] 台灣總統大選民進黨支持度續領先 「香港議題」不再 — rfa 自由亞洲電台粵語部

^[4] 台灣總統候選人誰在消費香港？ (yahoo.com)

^[5] 〈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第十三節，https://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_5721685.htm

^[6] 同上，〈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第十三節

^[7] 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 (gwytb.gov.cn)

^[8] 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 (gwytb.gov.cn)

^[9] 第16任總統副總統選舉選舉公報

^[10] 內幕／侯友宜獨創「攻堅理論」妙喻兩岸 關鍵投書過程曝光 (yahoo.com)

^[11] 第16任總統副總統選舉選舉公報

^[12] 侯友宜、趙少康｜台灣再出發 人民有侯康 2024官方競選網站 (2024houyuih.tw)

^[13] 【政見願景】國家希望工程：民主和平，四大支柱 – 賴清德、蕭美琴｜2024 競選官方網站 (taiwan2024.tw)

^[14] 2024 is the biggest election year in history | the econom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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