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與回聲
深夜熄燈,只剩下回聲。
遠方的響雷,林間雨滴,葉子和葉子摩擦碰撞。巴士剎車帶,停歇又滑動,最後一盞路燈閃閃爍爍。腳步,歸人的腳步。入伙新居,一隻大狗在嚎。即使是螢火蟲,一小點,都能成就一個火炬。
孩子不喜歡黑暗,只好哄騙他:“不要緊,我們很快就能擁有貓頭鷹的眼睛。”母親的歌聲是暗夜的繩索,攀着就能登入夢裏。他睡去。
貓頭鷹之眼附着在我身上,黑暗中只有一個色調,灰色或黑色。孩子睡着的側身,像是他胎兒時期於超音波中的顯影。那時我只能從一些數據中知道他:頭臀距,鼻樑骨,頸部透明帶的寬度。我可以知道更多嗎?生命最初的海洋如何澆灌給他一個靈魂?我孕育着一條魚,他怎麼展開最初的呼吸。在所有答案都尚未清晰的時刻,他的鰓合起來了,在超音波裡,他在打嗝,每一次都讓自己在大海中彈起。
我想知道更多,但只有灰和黑。鯨魚的回聲定位能在牠們的腦海中給予顏色的訊息嗎?牠們分不分得清,海水每一度的藍?睡眠中的鯨魚,關閉了大腦的一個部分之後,是否分析得到遠方的響雷、雨水與波濤?牠們在無盡的海中不斷前行,如何給一隻綠蠵龜讓路?如何躲過潛水艇,或是另一隻鯨魚?牠穿過牠們,如同穿過千百個不同的剪影。
我還能知道更多嗎?人在黑暗之中,會怎麼處理四維的資訊?我為這個小小的剪影,說三百六十五個故事,日復一日,好像就能豐富整座大海一樣,擁抱他,跟他說我愛你。一聲聲母親的呼喚,都那麼那麼有信心,相信自己就是兩千米深海的一隻抹香鯨,在極為黑暗中都能得到回應。不過,這個回聲是來自於另一隻小鯨魚,還是我自己?
孩子,今天一起來讀安徒生的《影子》。“影子回來了,它跟它的舊主人說:‘我現在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有了自己的血肉,還穿了衣服。’”故事說完,換媽媽背對着孩子側躺。
你是否見我更似一張剪影?
川井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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